老字號

浪子回頭 九記牛什粉麵

2012年12月07日 ~~ 第906期 飲食男女

從前在銅鑼灣利舞台對開,牛雜賣到開巷的單眼九,原來已經過世。
回想起來,現世人已漸遺忘這熱騰騰的街景,算是種遺憾。
但最遺憾的,其實是他的兒子。
少年時沒好好跟父親相處,沒聽從他的教誨牢記他的手藝;沒早一步待在老父身邊,讓他早一點放下勞碌,享一段晚年福。
他以為逝者已矣!一切為時已晚,沒想到父親遺下的一副老招牌,成為他最後的救贖。
這些年來,他竭盡全力,為亡父守業。柱侯繼續飄香,剪刀繼續響亮。
浪子回頭,把以為失去的,都挽回來。

辛勤


初冬,雨。清晨六時,寶靈頓道已經濕透,男人撑着傘,穿防滑水鞋,爬上鵝頸街市大樓外的半露天石階,踏入一樓推開門。他就是九仔,本名郭錦泉。
幾千呎熟食區空蕩蕩,隔鄰幾檔尚沒有人。他抖一抖身上水點,開始幹一天的活。
開燈擺桌椅端碗筷熬湯底煮食物,大致妥當了,執雜佬剛好送來新鮮牛雜,郭錦泉趕忙接過,就蹲在廚房盡處,卸下外套,捲起衣袖,洗起牛雜來。
清水嘩啦嘩啦地流,牛膀、草肚、金錢肚、沙瓜逐一抽出,沖洗搓揉;執起牛腸,先洗外,再逐步屈折裏外反轉,洗內部,又使勁拉扯,摘去多餘的肥膏。
已經有一句鐘,他埋頭專注,夥計陸續上班,人客陸續就坐,俱自動開工開餐。惟獨他躲在角落,蹲下雙腿、傴起腰背,沒放棄反覆吃力的動作。


新鮮牛雜一副,相當巨大,至少要洗一、兩小時。


午市人潮洶湧,故預備工序很緊迫。

「唔叫夥計做?唉,咁辛苦,夥計點肯做?舊時我阿爸咪又係咁捱。」這一層他本來沒細想,要不是旁人發問,亡父傳授的活兒只會沉默地、理所當然地持續。
沉默地、持續地蹲着的他,有微胖的背影,粗壯的臂,揭示日積月累的辛勤。
牛雜洗得七七八八,軀體才挪動一下,察看街外,雨還在下,淅瀝淅瀝,建築物的石屎簷篷有點像淌淚。
七十年代,夜,西環屠房,下過一場長命雨。單眼九回過神來,重新專注在剛拾回來的幾副肉販棄置的牛雜,繼續就地清洗。雨下得頻密,他心情就好,天光後雨勢應該停不了,拉小販的差人多半不出動,他可以將木頭車擺出大街,兜多些生意。念頭一起,他又更勤快地幹活,蹲着的腿、傴着的背,絲毫不感覺累,也沒細想,要捱到何時。


來九記,先於鋪前排隊,想吃甚麼就開聲點叫,直接方便。


牛雜於鋪前給熱 着,色香味襲人。


沿半露天石階上,門後第一間鋪就是九記。


這背影,認識單眼九的都說眼熟。

憶苦


他一世人算沒枉過。當年單眼九一名,響徹銅鑼灣,全賴牛雜洗得仔細、做得美味。人們見他瞎了左眼,稟性仍開朗,都不忌諱,單眼九、單眼九的直呼,卻沒多少人知道,他有個儒雅的名字──郭巽燊。
郭巽燊命途多舛,出生書香,卻逢亂世。日本侵華,他還年幼,父母喊他阿九,希望命賤一點,老天爺多點憐憫。未幾阿九還是住進孤兒院,頑皮時給院長一鞭,左眼慘遭打瞎。
長大後他執意離開家鄉小欖,先往澳門,結婚產子,澳門難謀事,又千方百計來香港,跟潮州人習過廚藝,子女排隊出世,負擔增大,他鼓起勇氣做街邊生意,親自往屠房取牛雜,親手煮醬料調校配方,心想肯捱肯搏命,總可賺多個錢。






但錢這頭賺來,那頭已給拿掉。當年拘捕小販的警察部隊,三時五刻出更,阿九有時一個月被逮一次,有時連續幾個禮拜。財物被充公,還要上庭受審。害得跟在身旁的妻子,擔驚受怕。
每趟有人喊走鬼,黃玉群就慌張,拉着阿九手臂,起勢叫走啦走啦,木頭車死命衝向後巷,後頭亂作一團,她也不回望。「咪走呀咪走呀!」差人果然追來,伸手抓她的肩。她躲藏不了,又怒又羞愧,當街哭出來。
抹完眼淚,還是要上警車。
她終於抱怨,「賺埋都唔夠買驚風散!發到財都係假!」阿九聽了心疼,真的放棄不做。兩夫婦頓變前路茫茫,四處闖蕩,因而知悉快將落成的鵝頸街市大樓,正在招標,第一時間報名, 1982年,讓九記堂堂正正開張。




單眼九身旁,站着當探長的大舅──唯一他不憎恨的差人。

1982年,郭錦泉已經十七歲,也認為自己不枉人生。
他在澳門出生,其後父母過香港謀生,二弟、三妹、四妹都在港,惟獨他給留在對岸,由親戚帶大。
與父母聚少離多,令他自幼獨立,卻也任性,中二輟學,自作主張往葡京找工做。
「當年全澳門最威風就係葡京,梗要去見識!」他人很醒目,酒吧學調酒,三兩下滿師,之後澳門夜總會、中國城、星河、回力球場,來回跳槽,十七歲已薄有名氣,舊口岸、新口岸,以至氹仔,酒吧夜場黑白二道,都曉得郭錦泉這名字。
人客來光顧,多少為賞面,他例必奉陪,飲酒猜枚風花雪月,下班後呼朋喚友再喝,試過醉後不適入醫院,發覺胃穿了個洞。賠了健康,也險些賠上性命。有次一夥人進來,舉起牛肉刀直奔向他,嚇得他差點走避不及。後來有人告知「點錯相」,他聳聳肩沒回應,根本三教九流地,甚麼時候得罪了人,不會知道。


黃玉群隨丈夫工作多年,廚藝早已嫻熟。


執雜佬楊應超,跟九記兩代都稔熟。


每朝洗好牛雜,他也會到街市親自買食材。


九記近年兼辦西茶,或許關乎郭錦泉對調製飲品的情意結。

如此他竟也不轉行。大概燈紅酒綠容易上癮,賺錢也容易。八十年代澳門,酒保貼士加下欄,一晚可袋七、八千大錢。縱使他也坦承,「通通寃枉嚟,瘟疫去!」
當他父母在鵝頸街市剛站穩陣腳,總算儲了點錢時,郭錦泉賭得最兇。
錢來了,就賭,再來,再賭,不惜輸光身家,欠高利貸,連二弟也學壞,兄弟倆不止一次被放數的挾回香港,要父母拿出鋪子賺的錢救命。
父親忍無可忍,勒令兒子來港居留。如今郭錦泉回想,「佢係擔心多過嬲,起碼我喺香港,佢有得望住。」其實除了擔心,還有思念。


郭錦泉今已戒賭,但仍愛股票投資。


澳門酒吧的年輕歲月,現只剩回憶與照片。


年輕的他相當英俊。


他甚得人緣,電視台台前幕後都是他熟客。

傷逝




1987年,郭錦泉聽從父命來港過新生活,但他對牛雜生意甚為嫌棄,一口拒絕來鋪頭幫忙。其時父子倆還不知道,彼此的相處機會,僅剩最後兩年。 

憑澳門當酒保的經驗,郭錦泉很快在美心宴會部覓得一職,幫筵席、派對調酒,延續他的夜夜笙歌。晚上開工,凌晨就寢,即使人在香港,對大清早開鋪的雙親,依舊少關顧。
父親反倒主動,常聯絡他,每當見面,一面倒只談他的事,噓寒問暖,乃至前程,每次都冒惹怒兒子的險,「你讀得書少,返鋪頭跟我學嘢,至少有啖飯食。」此言逆耳,但父親近乎苦勸,已經年幾,惟有迫不得已來幫忙。
阿九對這兒子,帶點虧欠,弟妹都在身邊長大,獨他不是,所以他在澳門連連闖禍,他真的沒有生氣,而是在內疚。終盼得兒子答應來身邊學師,他自是悉心栽培,每樣工序,必偕兒子進行。一老一嫩,擠在鋪後,蹲下洗牛雜,洗好又煮柱侯醬。柱侯料做底,加乾薑、蒜頭爆香,再加麻醬、南乳調味,香氣直撲上來,阿九直視兒子雙眼,「認住呢朕香,煮嘢靠個鼻聞最準!」廚房狹窄,父子倆已經肩碰肩,郭錦泉猛地一想,多年來跟父親,就數當前最親近。一念間,就沒那麼討厭這地踎街市,甘願付出真心,埋頭鍛煉,如此過了一個月,已挨年近晚。


馬嘉麗本來打寫字樓工,初來時慢手慢腳,給九仔罵過很多頓。


黃玉群每次遊埠,都當是與丈夫同行。


水餃專選時令蔬菜,最近是西洋菜餃。$5/一份


亡夫沒機會再老下去,但黃玉群已是個快樂婆婆。

父親訂好船票,打算回鄉度歲,又忽然風騷地宣告:「新正頭陪埋你開市,我就退休!」當天回家路上,黃玉群挽着阿九手臂,連番追問去哪處玩?去哪處遊埠?阿九樂得呵呵大笑,「去北京啦!我做咁耐人,都未上過首都,想去睇下紫禁城!」說罷一頓,他再補充,「咁都要返鄉下先,聽日我攞船飛,你後日出發,我打點埋鋪頭手尾,初二同你會合。」兩人復又興高采烈一輪,笑聲響遍鵝頸橋上空。
翌日,阿九心臟病發。
船票他已取了,擱在桌上,沒人觸碰。阿九躺在床上發高熱,半昏迷。
黃玉群一直哭,阿九昏昏沉沉間,居然還懂得說笑話,「唔好喊啦!未必死嗰喎!」一會卻道,「閻王叫我三更死,豈可留人到五更。」夫妻間溝通很微妙,她已知絕望。再過一天,病情已難轉寰,送抵醫院,搶救不及。


鯪魚餅沒腥味,即煎即吃甚香口。$5/一份


煎鯇魚用熬湯底剩餘的物資所製,鮮甜帶香,熟客必叫。$38

遺愛


牛雜新鮮,配方清淡已經好吃。其他如厚身花菇、沙爆豬皮、新鮮豬雜和鯪魚肉等,俱不俗,吃得出背後付出的心機。
牛雜麵$23
車仔餸 $5/一份

這就是單眼九的一生。
黃玉群將丈夫下葬家鄉,好歹圓了他返鄉的心願。連新年休假,半個月不到,逼自己收拾心情,張羅九記啟市。彷彿這樣是對阿九一生勞碌的肯定。
郭錦泉一直陪伴。好些事情,過去了,才懂追悔,「阿爸心臟唔妥,我一直知道,但從來冇關心過佢病情。」對母親,他提醒自己要及時珍惜。
沒了老伴,母親的確花了很大力氣,才算適應過來,現時她一個人,喜歡就來鋪子幫忙,有興致就去遊埠,歐洲美國馬爾代夫東南亞北京,抱着替亡夫圓夢的心情去。只因九仔早已變得定性,毋須她從旁操心。
一個人離去,換來餘下的人學懂要好好地活下去。
單眼九的手藝,九仔恭謹守着。現時香港每日只劏五十頭牛,鮮貨難求,坊間已改用雪藏牛雜,他卻堅持,只向執雜佬取貨。配合時代,牛雜麵鋪已變層出不窮的車仔麵鋪,每項食物,他都依循同一個原則,用料新鮮,簡單調味已經好味。豬大腸、豬粉腸、豬膶做法跟牛雜無異;鯪魚肉、鯪魚餅取鮮魚自己打漿製成;新鮮豬手,自己醃自己炆。工作比父親時代更繁重。早幾年,九仔的妻子馬嘉麗也辭工來幫忙。夫婦倆胼手胝足,為他倆的家庭而努力,有苦也有樂,有傷害有遷就有犧牲,也必定有愛。就像當年的郭巽燊與黃玉群。 

九記牛什粉麵•灣仔鵝頸橋街市熟食中心 8號檔• 2988 8960• 7am-5pm 

撰文:李英儀
攝影:黃健峰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tvb4lif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