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瑞紅說反國教是另一個能大收旺場的《那些年》劇本:「我好喜歡學民思潮的同學仔,完全看到他們開放的心。
一個暑假的經歷,有戰友有愛情,還不是一齣電影?」
「真有愛情嗎?」她眨眼反問:「難道會沒有?」

非常人語

麥田捕手 黃瑞紅

2012年11月01日 ~~ 第1182期 香港《壹周刊》

在一大片麥田裡,成千個小孩子跳着嚷着要玩遊戲,他們隨意地跑,不知道自己正奔往哪兒,更不為意麥田邊緣是一幅筆直的懸崖。
危急之際走出來這麼一些大人,他們在麥田上當捕手,把幾乎要滾下山的孩子一個個抱住。
這是美國五十年代風靡一時的小說,也是香港今夏在洗腦教育的風暴中,自願走上街頭的黑衣捕手最後一起編成的歷史。


反國教絕食四十八小時,黃瑞紅終體力不支退出。她說洗腦課程觸碰到作為一個母親的底線,令她不能不走出來。(《蘋果日報》圖片)

傍晚六點廿八分,電視熒幕上那個小號一吹響,農民手上的禾穗大把兒一撒,《義勇軍進行曲》剛奏出第一個音符時——那兩歲還不夠的小人兒,眼睛閃出了光,對住電視機手舞足蹈,咿咿呀呀,原來這首紅歌是小子最喜歡的兒歌之一。
如果《文匯》《大公》早點知悉此事,大概不至點名狠批他的媽媽為反中亂港的「黑手現形」、並斥她在反國教事件上「以陰招玩弄港人」。
「我個仔一聽到播國歌就好興奮,而我就好迷惘。」黃瑞紅苦笑。
反國民教育一役,令她和家長組的發起人陳惜姿頻頻被左報陣營點名批評,她的「不孝」導致父女關係變得非常緊張,因為黃父原來是《大公報》的長期忠實訂戶,自八月開始不斷在報上讀到女兒的「反共」行為,叫紅派老父生氣莫名:「我們幾乎一見面就吵,爸爸是愛國鐵膽,而整件事淪為愛國與不愛國之爭!我們在家也拗得好激烈,爸還跟我冷戰了好久。關係最差就是我絕食那陣子。」
要數她反共,她其實很紅。四歲幾跟父母自內地來港生活,兄姐的客家鄉音至今未改。父親在地盤幹粗活,母親留家做膠花,六兄弟姊妹夜晚總是出動搜索後樓梯和垃圾房,最激動人心是發現靚傢俬或者光鮮衣裙的一剎,六個細路即時歡呼,如獲至寶。
撿破爛的快樂的確曾經存在,但當世界換了風景,有些東西就不能逆轉,大概這就叫做時代的巨輪:「上星期我媽說,阿仔件衫爛了,幹嘛還讓他穿。我禁不住想,從何時開始,我們覺得破衣服就不能穿了?」 

案底


黃瑞紅是公民黨創黨黨員,參與○七年區選落敗。她說從政必須是事事關心並且 瞓身的人,但她只對特定議題有興趣,思前想後決定退黨,還是做大狀比較快樂。(《蘋果日報》圖片)

十月十七號星期三,反國教大聯盟重返政府總部,是一場黑衣捕手宣示勝利的集會。尾聲時,運動的「始作俑者」黃之鋒帶領三十幾個學民思潮成員,擠在台上唱《海闊天空》。儘管這些中學生把很多個音節都唱甩了,整個廣場還是瀰漫着一股香港人久違了的振奮,身為組織核心成員的黃瑞紅,彼時坐在台下,手背一直在擦眼淚。聽到黃之鋒喊出一句「學生運動,無畏無懼」時,當下她打了個冷顫:「那一句簡直入心入肺!」
黃瑞紅大學二年級時曾休學一年,專心做港大學生會副會長一職。時為多事之秋的一九九七年,學生會須處理很多政治表態的課題,叫她迅速成長。「入學生會是好大的轉捩點,否則我人生成條路的走法都會不同。」
上庄後半年,她經歷了殖民地下最後一次的六四燭光晚會,而寓意屠城之痛的國殤之柱,更首度來到香港。維園晚會結束後,港大生按照計劃,要將國殤之柱運到港大校園擺放,並由黃瑞紅負責護送。她坐在大貨車上,想經旭龢道閘口入學校,為了增加勝算,學生會號召了大批學生到閘口聲援。
近千個學生和巿民半夜聚集校園,與警方和學校保安對抗,眾人情緒高漲。她仍然記得,雙方對峙了好幾個小時,其間發生過不少衝突,一直到半夜三點幾校方始肯放行,國殤之柱才終於闖關。說起來事件距今已經十五年,這座高七米並刻有多個扭曲面容的雕塑,仍一直矗立在黃克競平台上。
當日黃瑞紅為此而登上報紙頭條,刺激了父母神經,她遂不得不向父母信誓旦旦,承諾日後會盡量保持低調。誰料三個月後,世銀與 IMF來港開會,身為港大學生會副會長的她再次出動,為抗議強國藉貸款瓜分了弱國利益,導致貧者愈貧之況而組織遊行,最後卻在菲林明道上被警察扣上手銬拘捕。「那次好大衝擊!因為完全沒有被拉的心理準備,父母擔心得瘋了,好驚影響我執業。」
法律系學生被拘捕並落案起訴,彼時在社會引起極大回響,大律師吳靄儀和駱應淦出手襄助,「好勁呀,有這兩個大狀代表,但也輸了,哈哈。」這個考上港大法律學系光耀黃家門楣的黃瑞紅,闖了大禍。她襲警罪成,留了案底,一同罪成的還有現為工黨秘書長,並做了她老公的譚駿賢。「對父母是非常歉疚,但自己還不至感覺太壞。因為學系一早清楚讓我知道,這種案底不涉誠信問題,不會影響日後執業的資格,但對唔住父母的感覺還是挺深刻的。」 

狀師


最近幾個星期,她接連上庭處理兩宗示威人士被告的官司,事件分別發生於去年六四和七一遊行之後,十六人遭警察拘捕並落案起訴。再早幾個月前,她則忙於為兩名中大及嶺大學生辯護,他們於遞補機制論壇中因衝擊行為而被拘捕,更被判刑,現等候上訴。事緣警方去年拉得人多,今年便成為大狀的官司年;但凡牽涉社運和人權的官司,鮮有不見黃瑞紅身影的。
問她打這些官司都是義務的嗎?她抿抿嘴巴笑道:「不是無端端唔收錢,而是你覺得件案值得打。例如可以澄清一些法律原則,或者彰顯公義,要有原因 justify。」那當年吳靄儀和駱應淦是義務的吧?「是啊!」
這些年來,她處理過涉及虐畜的案件、還有清拆利東街、遊行人士被捕、《中大學生報》情色版所引發的淫褻風波、國泰空姐的假日薪酬官司,以及世貿會議期間韓農衝擊等,也由黃瑞紅代表抗辯。她似乎都在幹這些甫聽案情,就能立即歸類的官司。但其實她剛入行時,曾跟着師傅接過一單跨國公司的合約糾紛官司,一打三年,由原審打至終審,收入可觀,只是心有所缺:「有個位做到好迷失,不斷在合約字眼上鑽,爭拗某個字的定義是什麼。我找不到當中的意義,好大鑊。」


昔日是被告上庭,今日成了大狀,最近替兩名示威學生打官司,她很勞氣說:「官判刑愈來愈重,我那時候只判罰款,學生今次被判監,初犯判監?離譜!」


九七年黃瑞紅(右二)是港大學生會外務副會長,示威時被捕,襲警罪成;譚駿賢(右一)當時於壓力團體工作,亦因參與遊行而被拘捕。(《蘋果日報》圖片)

可有些官司,卻叫她刻骨銘心。那是一宗刑事案,涉及一個男生自稱為三合會成員。但整件案的唯一證據,就是該男生在警署落的一份口供,除此以外,別無旁證。「我很傾向相信這個細路和他的家人,從證據上我看到警方很多古靈精怪的手法……最後個官用一些好牽強的理由去判,純粹是他不相信那個孩子。但法律是有很多理據可以憑藉的,他沒去運用,卻純粹話我信你唔信佢而去判?我真的很憤怒。」
官司最終輸掉,可在未有裁決之前,這個家庭卻給黃瑞紅送上一張感謝咭:「當時我的反應是,哎,還沒有判,可能會輸,你為什麼 thank you我?」這家人跟她說,已經不是贏輸的問題了,而是整個打官司的過程,足讓他們感到滿滿的謝意。「他們不過是小巿民,這只是當值律師的法援 case,卻給我很大的力量。」
有段時間她想不開,打輸官司總是非常沮喪,繼而質疑整個司法制度。花了很長時間後,她才明白法律的可能性何在:「官司愈打得多,便更加明白制度的不完善。而你正正可以透過一場又一場官司,去推進法律的定義。希望透過案件的上訴,等待一個開明的法官,去推翻之前法官的裁決,改變就在這裡。」
當下她在翻看國泰支薪裁決的判辭,官司爭拗點是境外津貼究竟是否算作假日工資。原審法官當時的看法是,空姐人工已經夠好了,放假還要有薪酬?「這些簡直是六七十年代的勞工福利概念!開工先有薪水,放假不該有薪水?這是跟時代完全脫節的思維!」案件纏訟四年,一直打到終審法院,法官一錘定音,講明放假日也該支薪,而且酬勞不能比開工日為少。「這些有能量的判辭,就是可能性了。」


兒子知行兩歲,丈夫是工黨秘書長譚駿賢。


九七年她負責護送國殤之柱從維園到港大校園,之後每次再見此物,都別有滋味。

奇跡


自從告別大學生涯以後,黃瑞紅幾乎不沾社運了;最多不過作為代表大律師,替被捕的示威人士出庭抗辯。直至今年七月,由學民思潮帶領的反國教運動冒出了頭,從 facebook上輾轉得知幾位父母有意籌組家長會聲援,她久違了的社運神經,才蠢蠢欲動。「做了媽媽,感覺很切身。十幾個父母互不相識,各自走出來開會,開始時不過搞下聯署,後來愈搞愈大,完全始料不及。」
當學民思潮年少氣盛的九十後,認為這場終逼得政府讓步的運動是「堅持」時;家長組一眾爸爸媽媽,嘴裡則是讚嘆連連:「這是奇跡!」
奇迹往往發生在絕望以後。絕望是「七二九」當日九萬人上街、也是接力絕食的無聲死諫,卻兩次都換來政府的無動於衷;奇迹是沒有麥田的香港,在某個時刻竟走出來千萬個穿上黑衣的麥田捕手,編成了一段歷史。
但由一個被留案底的法律系學生,到真正上法庭打刑事案、不時還要跑到監獄見被告的執業大狀來說,你要虛心相信奇迹之餘,大概還得明白世界上仍有寃案。「公義……如果每一次都能夠彰顯,那世界就應該沒有寃案了?」
很多時候,黃瑞紅這樣開解她的客人,同時也如此安慰自己:「我打輸過一些官司,我信被告,也看到很多疑點,他們同我講真係冇做到。
「但法律制度下睇的是證據,卻有些證據未必能在法庭上顯出,可能叫天意。判你有罪的是這個司法制度,這是法庭的真相,某種原則底下的真相,並不是絕對的真相。」
於是調查案件的警員有沒有疏忽、代表你的律師是不是盡力,當上陪審團的人抱有甚麼立場等,便屬天意了。故此她替兒子取名「知行」:智圓行方,智慧圓博而行事方正,大概才能在複雜片面的世界中,盡可能發掘到自己的真相。


反國教家長會成員很多來自傳媒,黃瑞紅說以前鮮有認識記者朋友,經此一役,卻發現他們的人生理念以至對孩子期望等,也跟自己很相似,是同道中人。
右起:韓連山、黃瑞紅、張韻琪、陳惜姿、陳廣慧、譚蕙芸。右上:蘇培健。


黃瑞紅經常笑言自己「好唔律師」,諸如衣著隨意、放任兒子、不相信人生是贏在起跑線上的遊戲。
話未說完,她的平底鞋鞋 踭甩脫,果然似大懵師奶多過似大狀。

撰文:鄭美姿
攝影:廖雁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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